《圣母弥撒》的情感内涵与中世纪晚期的圣母崇拜
纪尧姆・德・马肖(Guillaume de Machaut,1300-1377)是“14世纪最伟大的法语诗人和作曲家”[i]和“新艺术”音乐风格的杰出代表。在他五十余年的漫长创作生涯中,完成于晚年的《圣母弥撒》(Messe de Notre Dame)在其浩如烟海、类型众多的文学和音乐作品中占有特殊的地位,作为西方音乐史上第一部完整的复调常规弥撒套曲,这部杰作在许多方面都体现出了独一无二的特性:在马肖众多的音乐作品中,《圣母弥撒》是唯一具有严格宗教内容和仪式功能的;在14世纪初现的几部具有常规弥撒套曲特性的作品中,只有《圣母弥撒》是完全由一位作曲家单独完成的,并具有完整的形式、统一的风格和高超的技巧;在单个作品的规模上,《圣母弥撒》的长度在整个中世纪晚期是无出其右的,而其所确立的弥撒套曲体裁性对15世纪以后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凡此种种,使这一作品无愧于中世纪音乐史上里程碑的地位,也使作品的形式特征及其体现的创作手法与时代风格成为西方中世纪音乐学界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
然而,在作品的音乐形式之外,有关作品的内容,尤其是作品所反映的作曲家本人的内心情感及其文化背景则很少被涉及。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对于马肖之前的音乐作品(尤其是宗教音乐),由于作曲家的自我意识和作品观念均未衍生,弥撒仪式中的配乐部分从文化学角度视之,完全是功能性的。在这样的音乐文化语境中,绝大多数作品没有保留作者名字和信息的需要,作品形态本身也是有许多作者在较长的历时过程中创造的(有似于中世纪的英雄史诗),这尤其明显地体现在13世纪之前弥撒配乐的“宗教性的”体裁性上。在此意义上,作品并不反映特定作者在特定时空条件下的主观意图、个体意识和内心感受,并且这种功能性的音乐存在方式在西方音乐史上持续时间甚长,直到贝多芬之前的西方音乐家的创作中,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这种现象。[ii]在这个意义上,研究作品的创作动机几乎没有意义;而对于创作时间和地点的考证主要是为了风格分期的确定和分析作品中技术特征的前后语境。
其次,马肖本人从未在他的任何作品、书信和著作中提到《圣母弥撒》,在当时人的著述中也没有关于这部作品的一言半语遗世。作为多产的诗人-音乐家,马肖写有大量的应景题赠之作或是仪式庆典之作,但即使是这样的作品也是为特定的对象或特殊的重大事件而作的,这些对象和事件与作者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前者往往是作者的恩主、朋友和爱人,后者则是作者所亲身参与的);此外,还有更多的触景生情之作和自我总结之作(例如最后三首经文歌和晚年的长诗《序言》)。然而,就《圣母弥撒》而言,这些第一手的附加信息并不存在,甚至连作品的确切创作时间也没有留下直接的纪录,这就为音乐史学家了解作品的创作动机及由此所产生的个人因素造成了很大困难。
但是,对音乐作品的历史解读不仅包含对于作品形式特征及其历史定位的研究,也包含对作品所具有的个人因素(尤其是作曲家在创作作品时的内心状态与精神特质)的探索,而这种个人因素从音乐文化的广阔背景而言,是根植于更为宏大的社会思想意识特征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一部伟大的艺术品除了形式本身的完美与对艺术语言的影响外,也体现着其极为丰富的个性特征及其产生的时代土壤和社会心理,在这一点上,《圣母弥撒》并不例外。在此,本文将通过相关史料以及和马肖晚期的其他作品,并结合中世纪晚期“圣母崇拜”的社会心理,对《圣母弥撒》的创作动机和情感内涵及其时代特征进行诠释性分析和解读。
1.《圣母弥撒》的创作动机
对于许多进入艺术史的音乐作品,创作动机本身也许是一个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 但对于《圣母弥撒》而言,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理解其具体的文化意义的锁钥,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马肖的文人音乐家的身份和中世纪晚期法国音乐的文化特性决定的。 因而,对于《圣母弥撒》创作动机的探寻直接关系到理解作品所反映的个人经历和历史事件的信息的准确性与特殊性,为进一步理解作品的个人因素和情感内涵提供了可能。
西方学界通过对《圣母弥撒》手抄本年代和创作风格的分析,断定作品的创作时间必定在1360年之后。[iii]而就这一作品的弥撒套曲的属性而言,具有很强的宗教仪式性,这与马肖大量的世俗诗歌和经文歌的适用性具有很大的不同。由此,我们很自然将这部作品和特定的教堂中的弥撒仪式相联系。我们当然地想到了朗斯大教堂内举行的每周圣母崇拜的弥撒仪式,这和抄本Vg中《圣母弥撒》的标题及其产生之时作曲家的经历是完全相符的:马肖终身都是朗斯教会的神职人员,而且除去朗斯教会和朗斯大教堂外,他没有和其他地区教会及大教堂发生过密切的联系 ;并且从1360年开始,马肖在朗斯居住的时间越来越多,尤其是在《圣母弥撒》最有可能产生的1361年-1364年之间――无论是1361年12月发生的市民暴动还是1364年5月举行的加冕礼都和马肖、朗斯城、朗斯教会及朗斯大教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iv]
在初步确定《圣母弥撒》是马肖在1360年代初为朗斯大教堂的圣母崇拜的弥撒仪式而作这一意图之后,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探索他这样做的直接动机。在一部由18世纪朗斯教会的司铎维扬(Weyen)有关朗斯大教堂的铭文集中,我们读到了这样的拉丁文的题词:
“纪尧姆・德・马肖及其弟让
安眠于此,和谐圣地
本其所愿,每星期六
祈祷安息,以为纪念
为彼之灵,惠及其友
祭司及众,诚心追念
于此祭坛,弥撒是作
彼之奉献,发诸赤诚
三百法郎,为其之数
所生之利,用于荐福
永为斯用,世世毋替
赦罪之主,在天护佑”[v]
而在这段铭文之前,还有一段18世纪的汇编者所加的法文按语:
“纪尧姆和让・德・马肖兄弟俩都是朗斯圣母主教堂的司铎,是他们建立了供奉圣母的弥撒,每周六在这里唱响,就如镌刻在中殿的“圆石”圣坛旁边的铜牌上的铭文所解释的那样。”[vi]
而记载这段铭文的原始文献是一份1411年朗斯教会牧师会的文件,这份文件决定同意一位叫让・德・维利耶(Jean de Verrier )的司铎的请求,在其殁后设立纪念此人的弥撒仪式,“就像一直以来为朗斯过去的司铎纪尧姆・德・马肖星期六在圆石圣坛(Roella)下献给圣母的弥撒一样。”[vii]
这就清楚地表明了,在朗斯大教堂之中,至少在1411年之前,存在一部为马肖兄弟追荐祈福而举行的星期六圣母崇拜的弥撒仪式。而在中世纪晚期宗教生活日益个性化和弥撒仪式商品化的背景下,这种在教堂中(一般是在特定的祭坛和祈祷室中)设立供养弥撒的基金的行为是十分普遍的。在14世纪的朗斯大教堂中设立基金的人包括城市中产阶级、教士、贵族乃至国王等各个阶层。[viii]这种捐赠可以是以现金的形式(如马肖兄弟所为),也可能是使用固定土地的每年收益[ix]。这种由私人捐资设立的弥撒仪式通常在捐赠人生前就已经举行,并一直延续到捐赠人去世后很长时间,因此这种仪式一般被分为两个部分,即;在捐赠人生前举行的感恩弥撒,和在其去世后自然转化成的追思弥撒[x]。并且,根据文献记载,马肖兄弟用于举行这一仪式所捐献的资金是300弗洛林(这在当时是一笔相当大的数目),这笔钱被用来成立了一个专用于弥撒的基金,它投资所得的收益被不断地补充进来,以便维持这一周六圣母崇拜的弥撒仪式在马肖兄弟去世之后仍然能继续举行。[xi]
最后,为了证明《圣母弥撒》正是为这一圣母崇拜仪式而作,并且在文献记载的弥撒仪式中“每周六在这里唱响”的正是我们这一作品,还有必要联系14世纪朗斯大教堂的仪式音乐文献加以对照。对此,安妮・罗伯特森的研究表明,作为《圣母弥撒》《慈悲经》、《圣哉经》和《羔羊经》定旋律声部的音高型以及在《荣耀经》的主体部分中用作旋律素材的圣咏确实存在于14世纪在朗斯地区使用的圣咏曲集中。[xii]而这些圣咏都用于14世纪的圣母崇拜仪式中,而这些仪式和其中所采用的圣咏是身为神甫的马肖耳熟能详的,这就进一步证明了马肖的《圣母弥撒》是一部献给童贞女玛丽亚的常规弥撒配乐,而这一崇拜圣母的弥撒仪式正是马肖兄弟奉献的。[xiii]在此,我们可以清楚地断定:《圣母弥撒》产生的直接动机是马肖在晚年为了自己和兄弟的永生之路而奉献的纪念。
对于《圣母弥撒》的创作动机而作的探讨只是理解这部作品包含的作曲家个人因素的第一步,我们由此了解了《圣母弥撒》产生的具体时空环境和真实写作意图,从而将作品和作曲家晚年的状况和朗斯大教堂及其圣母崇拜仪式相联系,这为我们理解作品的情感内涵和潜在动因提供了正确的途径。从作品产生前后的事件、最终的目的以及马肖晚年的际遇来看,《圣母弥撒》和死亡这一终极关怀有着无法分开的联系,马肖一生中目睹了许多和他有着密切关系的人的终结,而如今他面临着自己的垂暮。然而这部作品并非简单的悼亡之作,一切情绪和感受都最后被归结为对圣母的崇拜,这是一种隐秘而深切的感受,并且有其特殊的中世纪内涵及情感表现的方式。《圣母崇拜》确实是一部献给童贞女玛利亚的作品,但这一意图并非出自抽象的宗教动机,而是以普遍的社会心理认同为背景的:这就是在中世纪晚期西欧人的精神世界中有着重要意义的圣母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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